馮周/文
“其實,還真是很喜歡文學”
二十多年前,“北漂”青年陳曉維眼中的北京是怎樣的?倘若有這么一位未來的歷史學家,大概會從他的文字中拼湊出一個頗有“魔幻歷史主義”的圖景:滿城的“和北京的氣候一樣干燥”、有著積滿灰塵的粗糙樹皮的槐樹們,連綴起那些公家大院、“蘇聯樓”和“充斥著油餅、羊肉串和公共廁所氣息”的胡同平房;在舊日頻繁的沙塵所造就的“遙遠古代濾鏡”中,早已消逝的燒大眾熱水的鍋爐房和街角的烤羊肉串攤子一同“升起青煙”,是一種亦真亦幻的生機勃勃。
當然,最讓這位歷史學家激動的,是可如打撈“泰坦尼克號”一般,于他筆下打撈出來千禧年“潘家園”的盛況,“石雕鶴立,陶瓷皎潔,木器榮華”,更重要的,還仔仔細細地刻畫了書攤如何“雜沓”,連帶著舊書商們的音容笑貌、生平籍貫乃至八卦傳奇,一并慷慨放送了。
讓我們將歷史的坐標尺度拉回這二十年。這位從沈陽國營研究所不帶留戀跑到北京做起“碼農”的青年——陳曉維君,按他自己的話謙虛地講,是“乘了一部螺旋形樓梯向下”,又跳到另外的私營企業歇了歇腳(實則是在世紀初的“互聯網大廠”當上了“中國互聯網第一代設計師”),最后索性“越往下越輕松”,成為了“個體戶”(多么有年代感的詞,實則是“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當上了自己設計公司的老板)。
他離“碼”越來越“遠”,離文學卻越來越近。
在南京大學上學時,他唯愛逃課“高臥東山”、翻閱《收獲》和外國小說,后來則將一路向下得來的不坐班自由揮霍進了對民國“新文學”書籍的收藏雅好之中,連帶著在曾經以潘家園為中心的“舊書商宇宙”中如魚得水。
本世紀頭二十年,坐擁一萬余冊古舊書的藏書家陳曉維先生,對文學的雅好,只在舊書論壇發帖、出版書話集子時,露出些小說筆法和附贈斷章的只鱗片爪;而今,他卻選擇將對文學的喜好大方坦露,先是出版了一本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像鉆石一樣閃耀》,差不多的時間段又成為了文學播客“銀杏樹下”的聯席主播。簡而言之,他將一個人有的那么點時間、精力,都一股腦地扔到了更靠近文學的地界。
“喜歡文學,現在其實是變成了有點不太體面的一件事。”圓白臉的藏書家陳曉維先生,微蜷起身子瞇著眼,頗帶著些不和他年紀違和的“少年維特式”的氣質,將他一貫“戲筆”打趣旁人的入木三分調換了個,懇切地剖析了自己一番,“都什么年頭了,犯傻吧你,要不,就可別在那裝了。”他頓了頓,流露出了男中學生被揪上講臺認錯的那種腆然之色,“但是呢”,他再頓了頓,“其實,還真是……很喜歡。”
他的小說《像鉆石一樣閃耀》,也是個“少年維特式”的故事。主線是愛情故事,但作為讀者的我必須坦誠,就像玩“塞爾達”時耽于海拉魯大陸美景總是稀里糊涂地忘記了救公主的目標一樣,剛匆匆掃過,就被那些更有趣的、頗具生活經驗的細枝末節迷住了眼,比如怎么將一本舊書轉手就賣出十幾萬元的世紀初致富經,以及顯然脫胎于他自己倫敦之行的訪書之旅,甚至還有如何混跡于魚龍混雜的炒股群的奇技淫巧。
而我們的這位“維特”——作者陳曉維先生,并不維持著煩惱,相反,他投入文學,從更實際的層面而言,投入的是一種忙于傳授經驗的“大哥哥”角色。對他而言,這似乎是一種人生角色的置換:雖然遺憾未有家學,但家有一位“文藝青年”長兄,他跟屁蟲式地第一次看了《紅高粱》,聽了崔健,也愛好起了詩詞和古典文學。
作為受益頗多的精神養料的被提供者,白駒過隙,他忽然發現自己也到了可以為這群因為文學聚起來的播客群友們,其中好些還在?;蛘呤莿偖厴I的年輕人,充當“帶帶路”的“大哥哥”的角色。“不管怎么說,我可能比大多數的年輕人,讀的書會多一點,經歷的事也多一點。”哪里有群哪里就會掐架,這當然也顛撲不破,但他總覺得自己比較愿意站在群里年輕人的那一邊,愿意接受新事物,愿意改變。
他興致勃勃地聊起AIGC和未來的金融體系,說起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就是文學將發生重大變化的時代,就像這些新事物一樣,壁壘將會被打破,形態將會發生令人震撼的變化。
“所以您說,文學界也要去中心化唄。”
“對,以后指不定大家隨隨便便就能單開一桌,各自玩各自的。”
“但單開一桌,前提還得有愿意消費它的人吧。”
對于眼下的受眾坍縮,文學勢微態勢的問題,陳曉維不響,片刻他講,可能我們正在門檻上。
他這種比現在年輕人還樂觀的精神,如果從知人論世的角度來看,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二十年前,在他單純喜歡文學,還沒想到過要不要寫一寫的年輕歲月里,為了增添自家舊書店BBS的活躍度,他學新文學那批人,自個披著馬甲上陣輪番發帖,以文學筆法調笑眾人。這些“史前網絡文學”“反響蠻好”,那就繼續寫一寫罷。過去十年里,他以藏書家本色,慢條斯理地出了三本書話?;蛟S是越咂摸著新文學中和當代有些拿筆寫小說的實在還不如自己,越到最后越藏不住寫小說的“野望”和仍舊年輕的好勝之心,索性愣頭愣腦扔出一部長篇小說。他說,他寫這部小說最大的目的,也是要搞清楚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目前最焦慮什么,這是他比文學還真正關心的問題,但他仍舊未搞清楚。
我只能沉痛地告訴他,現在年輕人最大的焦慮,是如何離他曾拋棄的一切更近一些,編制啦、“代碼”啦……
亦真亦假、虛實之間
想來那位未來的歷史學家最大的苦惱,是在于他的研究對象在作為一位藏書家寫作時,總是小說家附體,珍貴史料和游戲筆墨“齊飛”,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共煉成“一色”。難得的遺存資料,變成了“迷魂記”里尋“迷魂”。作為這位藏書家的當代小說讀者,我也會被他時刻跳脫出來的藏書家雅興,愚弄得暈頭轉向。
舉例來說,他在小說里細細描繪了一本名為《黃銅戒指》的書,“精裝,天藍色封面上五顏六色的碎紙片在空中漂浮。細看,碎紙片拼出一個帶著禮帽的沒有面目的人形”。不止裝幀非常確切,內容也非常吸引人,說的是“一個石油大亨雇傭歷史學家,請他用文獻、傳媒、學術等手段幫助他篡改歷史”。另一本,作者名為“維克多·拉斯姆森”,出生在明尼蘇達州的丹麥移民的后裔,寫的是一本犯罪小說《火車停在哪一站》,這次直接附上了小說的開頭,“一位明尼蘇達大學的經濟學教授獨自去英國旅行,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到酒店放下行李后,他就到附近的特拉法加廣場散步。在廣場上,正觀看一個街頭藝人表演獨角戲,跑過來一個剛進入青春期的滿臉雀斑的小男孩。他懷里抱著登機箱大小的紙盒,氣喘吁吁,對教授說,‘先生,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一切顯得那么確鑿而且有趣,于是我打開豆瓣搜索書名,想要進一步了解一番,卻毫無所得,輸入書名、作者名、乃至相關細節都石沉大海,才會恍然大悟,“原來是上當了??!”
小說題材注定的虛構,和他在小說中仍舊放不下、要拉扯進來的現實中的“舊書圈宇宙”,真假虛實攪成了一鍋粥。雖然確實惱人,卻也有別開生面之趣。
“寫作本身還是一個娛樂嘛。”這位擾得讀者頭腦發昏的始作俑者,卻有些玩笑達成的自得。“那些段落,就好像和別人開了個玩笑,或者說,你留了個暗門,一般人看不出來,但是有一天突然有人敲了這個暗門,一開門,你們兩個人就可以彼此會心一笑。”
“類似于電影的彩蛋?”
“挺好玩的啊。而且,所謂的文學性,很重要的部分不就是放置那種多義性,乃至于曖昧性嗎?”他說,他最得意的小說里的“橋段”實則是他花大力氣寫的幾個“夢”——“我看別人小說里寫的夢,都不像夢,一看就知道是編的,因為夢是沒有邏輯的。”
我之所以有這么一問,確實是疑心是他文學癮沒有過完,就要繼續去過導演的癮了。畢竟,他自個曾如此寫道,“我常常羨慕電影導演們擁有的特權,他們可以給影片中的場景隨心所欲地添加上晴空萬里或是風霜雷電”。在《書販笑忘錄》中,明明是寫一位拍買家老朋友是如何坐上一輛去北京的大巴開啟他的舊書生涯的,但他偏偏要把文學乃至電影的通感強加上來,這個改變命運的下午,他如上帝般莊嚴地揮揮手,就是“想讓它陽光普照”。
其實,他描摹這些舊書圈朋友的書話,或者說他的短篇“小說”,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說不定是一座導演們的富礦。當作為文學體裁之一的小說也沉迷于后現代主義的破碎、無意義、拼貼,基本上丟棄了那些被認為老掉牙的戲劇性,或者說情節本身時,這位藏書家的書話倒是情節跌宕,有著一種古典的戲劇張力?!峨x別之喜》是我特別喜歡、讀過幾年后仍印象深刻的一篇。陳曉維記述的是書商王建怎么在他的師傅、老書商老馬的引領下,進入潘家園并扎下根的師徒情誼。他筆下的老馬,就像所有故事片中身懷絕招的老師傅一樣,高深、仗義,卻又帶著幾分孤寡、執拗,這兩條弦時緊時松,你以為這就是故事所要講的老馬平凡的一生的主線了,然而,這兩條弦最終繃緊、匯到了一處,古典意義上的高潮時刻降臨了。我當然不會劇透,但他筆下這“一只東北虎突然出現在狹小的房間”的一刻,我們和主角一起愕然發現自己不再是觀眾,而是一部電影里的演員,仿佛通過戲劇性達到最高處的虛假反而幫助我們戳破了那常常掩飾在虛假表面下的生活,達到了那種脆弱到無法用紅塵中的雙手觸及的“更真實的真實”。
“我告誡自己,要把筆從他們的鎖眼伸進去,讓筆尖沾滿從他們身上蒸騰而起的灰塵,要靠他們更近一些。這就使得本書中部分篇章讀起來如同小說。”正如作為藏書家陳曉維,在這本書話的后記中所寫到的,“一定要把虛構和非虛構截然分開,只對填表的出版商才有意義”。這種將真假虛實攪成一團的通感,并非是為了編造謊言,正相反的,“唯其如此,才能更接近真相”。
寫小說,給未來的歷史學家
他將這種“更接近真相之道”,也貫徹到了小說這種虛構體裁之中,所以對自己造成的擾人,也格外理直氣壯。
“我希望寫的是,和別人不太一樣,甚至看起來不太像小說的一個小說。”為了達此目的,他還有意地繞開了尋常的小說技法。他宣稱,其實是《書販笑忘錄》的一個延續。也罷,“將虛構當做非虛構”,“把非虛構當做虛構”,或許正是他期待的閱讀他的文字的方法。
“我的主要興趣,還在于記錄。”陳曉維說,他挺喜歡賈樟柯拍的那種東西(果不其然暴露了導演的野心),為了記錄你可以采取各種各樣的形式,拍慣劇情片的,也可以去拍面對面坐著聊的紀錄片,“形式是第二位的”。
要記錄的是什么呢?“我們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小說,而是對真實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記錄。”而他自己最真實的生活,繞來繞去,還是舊書商的這些人這些事。
他在自己這本長篇中最著力的記錄,是主角和一個杭州人所做的一個舊書交易流程,如何相識、試探、殺價、成交,拼心理也拼體力,小小的一幕商戰躍然紙上。“我這也算是夾帶私貨了。我自己看民國的資料時,特別想知道的是,那個時候的人買賣、收藏書,到底是怎么樣的心態。”然而,資料里有的,大多只是流水賬式的交易記錄,最多略微提到一本書的大致內容,更別提那些他更感興趣的和真實生活相關的內容了。人們到哪兒去買書?買新書去哪?舊書又去哪?特別是如何買新書,到現在他也沒有把這個問題給弄清楚。而那時的書業是怎么經營的,具體如何盈利、如何交易,更是兩眼一抹黑了。
想必,我們那位未來的歷史學家,一定會被藏書家陳曉維先生這番體貼的良苦用心所感動。而對于自個小說眼下的讀者圈,陳曉維也想得分明,“市場還是在舊書圈里打轉嘛。”在他小說的游戲筆墨下,這些雅好藏舊書的人們的寂寞被洞悉得分明;沒人聊、聽不懂的那些趣味,被在尋常日子、一日三餐里積攢著,攢到伸在同一口沸騰的火鍋中擁擠的高箸間,蹦噠出來互相聽個響。對文學的喜愛,大概是席間,仍要困頓在他身體里的那一聲響。索性,文字可以被不管不顧地寫下來,被敲開暗門的時刻或許不在此刻,也或許在幾個世紀外的彼刻。而文學之永恒意義,在于此刻和彼刻之分,已在落下筆的那一刻消融擁抱。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